不周

在信里,我说我要玫瑰花

他是一块黄铜


他是一块黄铜

这是他最自如的时候,畅快和扭曲得像一个幻影


幸福是一件奢侈品,十岁以前的生活和梦境一样恍如隔世,在少年伯爵看来那已经和甜腻的虚构童话没什么两样。

你问他什么是幸福。年轻的伯爵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假面执事,现实告诉你梦境,这就是梦境。

诚如你所知,伯爵才不会笑吟吟地应对这种问题,他的恶魔执事才是那副微笑的白色面孔。

如果你对他能有一丝温情,就知道温柔是致命的毒药,涂在手指饼干的两端,当你们在起哄声中从各自的方向出发完成接吻,伯爵的吻会如蝴蝶般落下。那么对你而言,则是在碰到那两片软肉时知晓死期将至。

神明和魔鬼不死不休,如果你能对他有一丝温情,那么。他吸着别人的血长大,在黑泱泱的骨髓里开花,他越无辜也就越残忍,更何况一向明火执仗。

十三岁的伯爵比他的同龄人看起来要孱弱和纤小,如果你能洞悉他的过去,自然也将预言他的未来,一百个故事也不能及得上这份精彩,他曾在瘟疫中艰难活过十天。

命运曾经很爱他,连被诱哄着吞下的砒霜都事先裹上糖衣,毒药移走他的性情和心志,这个可怕的讽刺的人在病床上引来毒蛇。

他当然不是大仲马笔下的人物,可是你不可以不爱他,因为他如此孤独。命运背下它的污点,少年伯爵像对东方来的戏子一样为它描眉画眼;你也不可以指责他,因为他曾如此悲惨,像圣母院怪异走调的、如泣如诉的钟声。

如果你不信宗教,不信命运,不信死亡和结局;如果你可以选择爱他或者厌恶他;如果你能平视或者俯视他——如果命运愿意如此垂青你。

他除了自己不爱任何人。他不爱自己,不爱任何人。他是将要被掩埋的隐秘和阴谋算计,他是意外和不期而遇的惊喜,是被抛弃的苟活和洋洋得意,是像蚁群一样流动的黄沙和被遗弃的古城残址。认识他的人只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才叫公平。我们说命运偏爱他,恶魔眷顾他,事实上这位小少爷难逃一死,他开了空头支票才能在一塌糊涂的狼藉里招摇和逍遥度日,且没有身为小偷的自觉。人类社会的文明在他身上倒退和消亡,该陨落和终结的蛮荒顺着蓝色的血管爬到心脏,他亲手杀死了自己,从此无比强大,像一个用残肢和腐尸的肉块,在逼仄的小房子里用电流刺醒的拼接怪物。

我们的伯爵,洋娃娃一样的小少爷,他的内心里有一个被催熟的巨型侏儒,死亡悄悄爬上那张青春精致的面孔,尽管死神还未受到邀请。夏尔·凡多姆海威如此孤独,他这个冰冷地怪异着和美丽着的鬼娃娃,用别人的骨血支撑起他透明的骨骼,用自己的血肉喂养着他的背后灵,专注得像哺乳期的女人用母乳哺育婴孩。他被注定的是不得好死,所以他身边的一切都乱七八糟。

凡多姆海威是一个符号,他温柔,埋葬妓女,拜访孤儿院,生产小孩子的愿望和童话,他衣着精致,认真地活着做着,就像鳄鱼在进食的时候流下眼泪。他未经演练便出生,也无机会排练死亡,爱是他的,恨也是他的,玫瑰和蔷薇带着花瓣和刺,像一堵裹着黯淡时间的密不透风的墙。中世纪的宗教出售一样叫做赎罪券的东西,十九世纪的伯爵剥去伪装的外衣后是一个高利贷商人和欠债赌徒,如果他难逃一死,如果上帝在听见金币扔在柜台上叮咚一响的时候愿意宽恕他的灵魂,如果他有过乳白色的可以放在膝头的信仰,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假设,如果你愿意宽恕他的冒犯,接受他的伤害,原谅他的无知,夏尔·凡多姆海威跌跌撞撞,带着黑色呻吟的希望,用一双懵懂的眼睛,那时候他爱过任何人,愿意理解和原谅全世界的不公,一种可贵的品质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后来他是一块黄铜,廉价的,慢性毒一样的黄铜,天父曾做十分钟好人,赐他一个吻,如怜悯罪人。他爱过也被爱过,不管是在教条里还是在框架里,他都不是天生的恶人,吞金会死,吞铜也是,他从来都不是一文不值只是一文不名,就算他戴着戒指,拿着宝石。偷窃是一个孩子不知轻重的玩笑,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生存的意义变成了死亡。

我们想象小凡多姆海威惶惑地问他的兄长死去的东西为什么死而不去,模糊的夏尔带着微笑,此刻他的小弟弟尚且不知道有些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他于他而言恰好是后者。

小凡多姆海威,在被天父垂怜的十分钟里把自己溶成黑色的胶质,像后来电影画面里颇有质感的磨砂颗粒。时代的灰屑轻飘飘落下,夏尔的弟弟曾经以为因长大而变化的只有自己,后来在蜡油封缄的滚烫时空里,世界在恶魔的手里封冻一样被颠覆和玩弄得随性,夏尔·凡多姆海威被保护得很好,梅菲斯特的声音甜腻腻地结浆。

黄铜不是毒药也不是诅咒,甚至在最初没有人可以说黄铜是黄铜,金子是金子。生活在童话和哥特小说里的凡多姆海威和他的兄长是下层读者眼中的上流人物,正如记忆中的夏尔是小凡多姆海威眼中的好好兄长。如果命运给他开的第一个玩笑是让他伴随着夏尔降生,那么给他的最后一个就是让他看着夏尔死亡。死亡是他的墓地,棺椁和寿衣,恶魔的阴影爬山虎般遮蔽外墙,成为夏尔的凡多姆海威像婴儿一样在流动的红色里出现。他不是购买赎罪券的信徒,他是用印刷和出售谋利的蠹虫,是庞然大物里嘎吱嘎吱的螺丝,当他脱落,还有无数螺丝嘎吱嘎吱,像长指甲划过毛玻璃,上帝不死,宗教不灭,基督和耶稣和耶和华,他不是灰尘也不是污渍,而是多出来的金属支架和磨损的棱角。夏尔·凡多姆海威是如此孤独,他忙着出生,忙着去死,一个人的生命可以是从睁开眼睛,爱上母亲的面孔开始,崭新的夏尔却在碎金动荡闪烁的火海里诞生,他是夏尔的兄弟,是恶魔的父母,是凡多姆海威的象征和符号。

无数次的美化和矫饰后,火焰是玫瑰色,火炭灰像咸涩的海风,那些蒸腾、窒塞、酷烈、奇闷,使人的细胞与纤维由颠抖而炸裂的波涛成为新生儿的胎动和心跳,他以为他死了一次之后就能无比强大,微笑的恶魔和笑吟吟的兄长说,夏尔。

夏尔·凡多姆海威,理应,自愿和被迫地接受。

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是自愿带上脚镣,也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是被迫带上脚镣,所有人都可以且只可以看到凡多姆海威带着镣铐,诗人说作诗是带着脚镣跳舞,凡多姆海威不需要自证或被证无辜,如果死亡可以被赞美,如果苦难可以被颂扬,如果罪恶可以被歌唱,为什么凡多姆海威不可以成为百合或者蔷薇


他的兄长对他说

何必戴那么重的金银,金银是矿,镣铐也是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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