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

在信里,我说我要玫瑰花

我爱蓝眼珠

这是一场关于他的思想实验


灵感和框架来自七等生的《我爱黑眼珠》


  

他没告诉老管家,左臂上挂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右手拿着木制绅士杖,悄悄地出来了。

这是一天中快要黄昏的时候,夏季的短晴折射出干燥的金灿色泽,四周褪色般暗下去。他从台阶上走下来,顺着道路梦游般向右走了大约六十步,忽然惊醒一样发现路边的墙里镶嵌着一个红色的小邮筒。

初代邮筒上筑着象征时代的花押字,黯淡的皇冠表示着原件是黄金。他曾在爱丁堡街头见过另一个皇家邮筒,有着六角的典雅外形和精致浮雕,花体的VR女王眼角精致的纹路样熠熠生辉。联想和臆想让他驻足,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回去之后会收到一封德国来信。

人们大多绕着他走,他很年轻,通身显出一种内敛阴郁的贵族气度。这种和伦敦的平常天气浑然一体的气派让人不太喜欢在晴朗的社交季靠近他,因为这张苍白的脸总让人怀疑是不是要下雨,而他自己出门也总带着帽子。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类面庞里都可以在这张看不清的面孔上找见一点影子,而集合在他脸上的那部分又如此与众不同。

十九世纪的服装灰不溜丢,令人压抑,社交礼仪告诉人们这个没有穿燕尾礼服的年轻人并非赴宴,但仍有两个年轻女郎上来问他是否能同行,他诚实地摇头说自己的目的地并非宴会厅,于是鲜艳的蜜蜡口红和说不上廉价也说不上贵重的香水盈盈飘走;她们走动的裙摆像还没切分的大型裱花蛋糕,甜腻、厚重、轻盈。

在法国大道上他见过修剪得很苦的梧桐树,树冠矮墩墩,又圆又平 ,像菜园里面的蔬菜,伦敦的树则长得亭亭华盖。现在灯一盏一盏地亮起,一点一点烧起条金色的巨龙,每扇窗户里面都有流光溢彩的宝藏。其实现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很快煤气路灯就会发着亮冒出黑烟,巨大的房子里面上流人正在最后一次检查宴会的门脸——出于浪漫或者格调,他们乐意用更麻烦的优质蜡烛和煤气灯作为装点。

工业发展使伦敦的环境越来越糟糕,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是阴天还是雾霾,他的哥哥很早就探出了前途无限的商业触角。

外套的口袋里有两张位置不错的戏票,那是他野心勃勃的哥哥和管家都不知道的事——他请每天来送报纸兼私密消息的记者代买的。可能是莎翁的哈姆雷特,也可能是墨菲的中国孤儿,他只是要了今天的票。

或许他一会儿就会邀请位年轻女士看戏,也可能在路上遇见表姐,或最后找到他的哥哥然后一起租两副观剧镜。

出来时是下午茶结束的时候,甜点只有腻得过分的彩色马卡龙——在注意到前面有一家糖果店时他才发觉到自己有点饿了。应该去面包房或者德国饭店的,他在橱窗驻立,如果我真的很饿的话应该回去,管家会很快准备好晚餐。

进去的时候两个店员正在整理糖果罐子,老板在案边算账,柜台上的蜡烛像流泪一样。不知道是门轴卡住了还是玻璃太厚,他推开时觉得有些费力。

里面有融化的糖的甜味和若有似无的闷气,店员帮他拉开门的时候祝福了一个愉快夜晚。草莓,牛奶,草莓,牛奶......焦糖?他捏了捏包得很用心的蜡纸,把零钱和五个新奇的波板糖放进口袋里。

【应该还是向前走。】

先到达这个俱乐部,他用手杖敲开门,一个短发的女郎探出头,看清楚来人之后笑着问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他在帽子下皱着眉,眼睛从这个陌生女郎面上一寸寸地扫过去,平静地说没有,又问他们都是什么时候走的。

女郎半惊讶半困惑,但仍然回答:“都在十二点之前离开了。”

他轻轻地应了声,表示他就是路过问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这个路口左转。】

一个笨拙地挎着木筐的小女孩向他走来,发出令人心恻的央求声调:“先生,买个橘子好吗?只要一便士。”

他低头看着女孩衣服上可怜巴巴的补丁,举着橘子的那支袖口磨得将近半透明:“好,我要两个。”

女孩高兴地说:“太感谢您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便士的时候摸到了波板糖和戏票锯齿样子的边缘。女孩把两个表皮发亮的橘子放到他的手里,他接过,连带着递去剩下的六个先令。

“谢谢您的慷慨。”

女孩仰着脸真心实意地说。

【前面是剧院。】

伦敦在黄昏中奇幻景象早已铺陈于前,晃动的人流随着铁栅门打开的声音向一定方向蠕动,空气被装在方格里,像块胶质凝固物。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平民剧院,里面有大把大把的坚果和兑了水的雪莉酒,免费提供的胡桃夹子腻腻得包了浆。他觉得剧场海报上的名字有点眼熟,想起来自己口袋里的票应该就是来自于这里。这个时间估计管家已经发现自己出来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进去观看,看门的白胡子老头张望着看了他好几眼,人流走到尽头,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过来吱喳一声关上门,然后消失在蒙蒙的雾里。他握着手杖,有些困惑地站在街道中央,茫然直视着被点亮的路的尽头,顺着着另一个滴滴哒哒的流向走去。

他想搭乘公众汽车,在这不上不下的时间点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墙上有个长长的白色箭头,指着剧院的方向,他朝弯弯扭扭的箭尾的反向延伸走过去。

一个看上去喝醉酒的男人摇晃着向他走过来,直直地伸过手抓搭在他手臂的披风,调笑道是否愿意赏脸喝一杯,或者他可以出钱请他去看戏。

木质手杖毫不犹豫地打在酒鬼腰上,他有点遗憾没有选择足以让男人清醒的剑杖,不过这把有准星和缺口式照门的手枪对准眉心后也能让人想起来酒精不是万能的。

他冷漠地看着变了脸的男人:“滚。”

喝醉的男人像那个长箭头一样歪歪斜斜,连装带撞地走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披风,其实他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哥哥的披风出来,他的兄长有将近百分之百的可能性是带着准备衣物出来的,从来只有自己被他操心的份儿。

他继续走了一阵,确认后面有人不甚熟练地跟着,转身举起枪瞄过去:“出来。”

“先生,是我。”

一个橘子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刚才的小女孩提着篮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为什么跟着我?”

“我想快点回家,”小女孩捡起橘子,“可以沿着这个方向。”

“为什么要藏起来?”

“我害怕。”

“不会有事的,过来吧。”

“谢谢您。”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走,直到小女孩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小声地说:“先生,后面我好像和您不是一个方向了,我的弟弟还在等我。”

“好,”他点点头,“等一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和两个糖放进那个半旧的篮子里。

“一个就够了。这是波板糖。”

“谢谢。”

“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小女孩倒退两步,从那些毛毛刺刺里抓出一朵黄色的小花,飞快地塞到他手里,有些局促地说:“愿神的祝福始终伴随您。”然后转身跑掉。

他的拇指捻着中空的花茎,这是沼泽万寿菊,中世纪的教堂认为它是玛利亚的奉献精神。

他的左领上有只手工绣制的插花眼,但是他不想把它卡进去,于是放进了另一个口袋。

【五个便士可以到达工厂。】

他被颠簸得有点想要干呕,又莫名固执地不肯掐一下那个橘子。可能是煤油灯的光或者黑烟惊了马,玻璃小了一圈似的在框子里呼哧呼哧地跳,也可能是其中一匹马少了两只马蹄铁,总之明度下降色彩浑浊的车厢像个小小的移动笼子。

“是的,就是在这里,”他再次肯定车夫的疑问,“我在这里下车就行。”

 这片藏在黑暗中的炼金兽是无数人的新鲜血液,在白天是和刚解冻的泰晤士河一样的奔流的滔滔。他的哥哥用它征敛所有人的财富,供养一个姓氏的传承、不朽与荣光。这是他的心血,他的手段,他的野望,是他名字里闪闪发光的字母,也是他姓氏里埋下的影子。

一个曾深刻影响英国经济政策的论作曾说,贪婪和野心两种目标的不同,仅仅在于它们是否伟大,一个吝啬鬼对于半个便士的追求同一个具有野心的人征服一个王国的意图一样狂热。而他不会指控一个兄长的野心,作为一个受益者而言。

这是个安静的夏天,他从黄昏的贝尔格莱维亚区来到伦敦稠密黑暗的东区。在他出生之前,有一部法律规定工人的工作时间不超过十二小时,直到与他与同龄的哥哥成为成熟的剥削者中的一员,这条法律上已经厚厚地累积着几十年的灰尘。他的口袋里有两张戏票,三个波板糖,一个橘子,另一个口袋里是沿街哀求行人买橘子的小女孩送的万寿菊。

他打开怀表,就着不知道哪来的光看着时间,现在刚到晚上七点,如果他在这里找不到哥哥,那就不得不独自回去。

他在模糊的光亮里凭着感觉走,无法确定具体的方向,在稀里糊涂的黑暗和光亮中如同一个懵懂的孩子无知着走进谋杀的温床。法律曾规定的工作时间在早上五点和晚上九点之间,而八小时工作制、工会、最低工资、失业保障的争议,正和资本家的工厂一样蓬勃。在这臆想的虚幻的温床里,他突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在这个方向。】

眼前的轮廓逐渐熟悉起来,前面不远处的影子像是马车。他走进去,并没有找人问哥哥是否在这里,而是茫然地转开。

其实他并不想进入不属于他的商业帝国,十岁以后,他一直深居简出——这对一个人丁稀少但事务繁多的名门望族来说并不是好的选择,幸运的是他的哥哥包容了这一切。

这些伏趴在黑暗里,矗立在露天里的巨型怪物露出利牙,钢铁每次一闪而过的金属光泽都是它们危险冰冷的瞳孔里跟随猎物移动而射出的精光。他握着手杖的手指已经僵硬,可是他不能丢下它,它和那把黑色手枪一起支撑着他。他慢慢地游走到工厂中心,像主动扑进了一张陈旧的蛛网。

夏天的夜晚好像只剩下了夏天, 四周不规则地亮起,空气在橘红色里面变得扭曲,光升起的地方也升起滔滔的白烟,像泰晤士河刚化的时候翻涌的白沫,滔滔,同时传来了嚷嚷。

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工人争先恐后地赖以维生的厂房里跑出来,用无比自私和惊恐的动作排挤和践踏着别人。他在泰坦式的钢铁旁边喘息和流泪,他的手杖、披风、戏票和手枪与他同亡。他出生时接受过国教的施洗,尽管在后来已经成为一名为无神论者,而此时依然想起一段经文,上帝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

红色倾注在无边的夜色里,像滩稀释过的红酒,一切变得迷蒙混沌,灾难逐渐加重。神头鬼面中一群人从他身边涌过,他们身上有乙醇、煤油、柴油、汽油等所有易燃易爆炸的液体的味道,这种味道从他们的汗水与泪水里流出来,深刻得像酒香之于养在酒底的酒虫。这里有红色的舌头舔过皮肉的声音,有尖叫的声音,央求的声音,祷告的声音,有和浓烟一起升起的千百支痉挛的手。

他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头躲在一座火架子下。在他还在确认是什么的时候,那团模糊的影子像是也发现了他一样不管不顾地跑过来,在扑过来的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个孩子,看上去不大,穿着讲究,脸上呛着灰,眼圈发暗发肿,脸颊旁边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一起。

男孩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这个场景莫名熟悉得让人心忐。

很久之前,他无数次地梦见过一场指定的虚拟大火,他有无数次站地在空旷的火场中央,周围一直燃烧一直燃烧,烧到他惊恐得大哭,被呛到发不出声;烧到他在火焰的幻象里面看到父母流着血死去的脸,看到冰冷的笼子和无尽的狂欢......他在这样的恐惧假象中一次又一次醒来,真的如同被浓烟呛到般剧烈地咳嗽,这时候他的哥哥给他倒一杯热牛奶,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抚慰着他。他无数次心有余悸地想,幸好还有夏尔,在这一刻他永远也离不开他。

他半扶半拉地带着那个孩子走,四面八方都是火,像被无数根火柴被同时点燃,多米诺骨牌般烧成一圈。他不得不拖着那孩子来到中心的高塔,这是用来当做瞭望的灯塔,之前他一直不明白夏尔一定要建设这个东西的意义(现在也不明白)。那个孩子因为高温、烟雾和惊慌昏迷过去,夏尔的披风已经被遗落在塔底成为将毁灭他们的助燃剂。他把这个孩子平放下去,尽管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大火,但是他在实际生活中并没有应对经验。

还好一会儿后,这孩子就醒了过来。

他看了下孩子的脸色,想移开眼,其实黑暗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他一动不动:“我们现在很危险,你不要乱跑。”

这个孩子或许想要点头,但这个动作牵扯到什么一样,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脖子上明亮的乌青像阴翳覆盖的月蚀。

“你多大了?”

“十岁。”

“你为什么在这里?”

“有人带我来的。”

“你的父亲?”

“不是,”男孩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家人了,那个人是头野兽,他不是我的亲人。”

“什么?”

“大火,把所有东西都烧掉了。我被拐走,那群同样非人的败类把我卖给了他。”

“抱歉。”

他站起来,浑身颤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踅趱,缺氧让人心跳加速,好像每根血管里的血液都在倒流。他尽量使自己在指甲嵌进肉里之前清醒过来,强撑着从推测中设计的瞭望点往下看。橘红色的水汽里外裹着不知道多少个黑色的影子,在高处听不清任何来自地面的只言片语,扭曲的火焰让他在身体上的难受之余还催生了一种如影随形的恍惚和迷茫。他疑惑地看到一片火焰里的一双十分熟悉的蓝色眼睛,一道奇异的火焰突然照亮了它。他低下头,告诉自己不要惊慌和喜悦,正对上那个孩子闪着光的眼睛的时候他听到火焰里传来一道用几个撕裂的音节拼成的呼喊。

他能感受到那个孩子正安静地看着他。

他装作没有察觉,只是继续向下看,同样无知也无感。

他在心里这样低语:我情愿你不在这里或者死了:生或者死,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哥哥。现在,你出现在那里,我在这里,我们中间横亘着一条恶德一样的鸿沟,燃烧着无穷无尽的大火,这是命令与执行之间的畛域,只有通过理解才能填平。兄弟间信仰被破坏殆尽造成的鸿沟,会让人如先知一般痛苦,它无异于荣誉失去、人之死去;而我们在很早之前就明白了没有人能正当地追求名誉,除非冒着受辱的危险。作为你我灵魂中的受难者,活着,应当沉默;死去,才会上浮。

他感受到过一种撕裂的、熟悉的呼唤,却仍选择转过身面向自己,哥哥、大火、孩子、从十岁长大的自己,像已经被绷紧却仍不断张开的弦。

那个孩子望向明亮的天空:“我看到过你。”

他拿出口袋里的糖果:“你要吃吗?”

“这是什么?”

“波板糖,有焦糖味、牛奶味和士多啤梨味。”

那个孩子大口地呼吸,从地上升起的回答像风的一部分:“我想要焦糖的。”

糖果的话题只是让沉闷的气氛更凝固。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呼吸困难。”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孩子侧过脸面向灯塔干裂的墙壁:“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

“大火里什么都有。”

里面还有一种被烤软的呼唤,破败的风像只呼呼作响的肺,如果一场火灾可以隔开富有与贫穷,隔开生与死,隔开过去与未来,那为什么不能隔开两双眼睛的融化,一条声波的跳跃?这个在一瞬间产生的坚定信仰让他有一种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待这场燃烧的错觉,就像被灼伤的孩童爱上了火焰。

“我看到过你,”这个十岁的孩子再次固执地提起,“我想你应该没注意到我,他总觉得我要逃走,就时时刻刻地盯着我,所以我也看到你了,那些关于铁路和发电厂的话题我一点都不想听到。”

“所以你跑出去了?”

“对,其实他没怀疑错,我就是一直想着逃走。”

“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去。”

他没有接话,这个孩子把脸转过来,可能是哀求。

我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在一个孩子看不清的面孔和辨不出到底是怎样表情的五官里,眼睛水洼似的反射着月亮。他记得小的时候见过很多动物,那些有灵性、仿佛能听懂人的话的动物眼里反过来也会像人类孩童一样闪着光。

“我一定要回去。”

那个孩子一边说,一边扶着墙壁坐起来。

他此刻终于真正看清这个孩子的脸,黑头发,红眼睛,皮肤是一种奇异的青白,这种青白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这个孩子的悲惨、坚忍、顽固、成熟等所有遭遇和特性都合理起来。

这个奇特的混合体坚强地站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人在叫,但肯定不是我的名字。”

这个孩子四处张望,一边发问:“那是在叫你吗?”

他回答道:“不是。”

然后不断张望的人发出奇怪的声音:“为什么那个人看起来和你一样?”

“你看错了,”他说,“浓烟和疲惫会让人产生幻觉。”

他说得自然、笃定,坚定得同下面风和火和不断的嘶吼一样。

“我确定我看到了,”孩子说,“你们长得一样。”

“你看错了。”他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和刚才穿的衣服不一样?”

“出来之前换了一件。”

“我听过他们说你有一个孪生弟弟。”

“我没有。”

这个孩子突然放松下来,刚才他展示出孩子式的刨根问底,里面有一种老练的咄咄逼人。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不在乎他是谁,这个孩子是谁,在这样的境况里把他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困在一起,这种亲密关系让他放空,丝状的思绪一直飘到自己的十岁。

他在实际意义上并没有抛弃自己真正的亲兄弟,这不过是在现实与现实中的选择。责任是一种因欲求而欠下的债务,他如今所做的正同当初的孪生兄弟一样,他们可以避免死亡,也都能找到属于死者的太阳。只是在那么多年后的这一刻,阴差阳错再次铸成鸿沟,把他们分开,也把他们融为一体,他会像当初那样迈过这个节点。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孩子看向他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目光。

“夏尔·凡多姆海威。”

“伯爵就是这个名字。”

“这是我的名字。”

“所有人都说夏尔·凡多姆海威有一个弟弟。”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

“下面的人叫的不是这个名字。”

“他们在寻找别人。”

“假如下面的人是你,而你的弟弟在这上面,你将怎么样?”

“我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他低下头,看到一动不动的火焰里虚化了一张变形的脸,那个人想冲进来,他周围的人紧紧地拉住了他。

“你会为了他不顾一切?”

“我会,如果他在的话。”

夏尔搭建了这座危险的灯塔,外面是砖石,没有用到一块木板,里面是各种油、子弹和火药,他的竞争对手在夜色里淋湿住了这片领地,现在模拟雨林在最灼热的午后下雨。这是金钱利益驱使下被恶魔改造的死亡之地,而他在下午四点像是接受到了一种神秘的指引,于是穿过半个伦敦来到夏尔的身边,也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十岁的时候难逃一死。

他在等待下一个循环,他想他已经知道迟早会有一把刀剖开自己的心脏。

可是这个孩子说:“我渴了。”

他拿出那个橘子,用戴着手套的手递过去。

孩子重新蹲下去,把橘子剥开,甚至剔好橘络递给他,他摇着头拒绝,仰着脸看天空。

当然没有星星,这样的浓烟。

可是为什么没有星星呢,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问。

“塞巴斯......”

一片嘈杂的惊呼从下面三角形一样升起来,他在想到星星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拉过一条长长的线,一切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他在大脑对视觉的错误指令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颗拖着长尾的流星。那个夏尔不管不顾地从那边冲了过来,像颗湿掉的火药一瞬间亮起来,然后在下个瞬间哑掉。一群人跟在他后面的方向,然后火像之前一样燃烧。

“什么?”

他想起那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仰头望过夜空。

“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仰起脸:“你为什么流泪?”

“我对死亡怀有怜悯。”

塞巴斯伸出手臂,橘子味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冰凉、柔软,在烟熏火燎的层层包裹里像一个异物。

“我永远祝福你的新生。”

  

这场灾难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危害之后停了下来,这座瞭望塔在一种一语成谶的怜悯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真面目,他们从塔上下来,一起走出伦敦东区。

在火车站,他把车票和所有零钱塞进塞巴斯的口袋,嘱咐他回去。

塞巴斯诧异地睁大眼睛:“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所以你更要像你说的那样回去,”他说,“在这里你只会被送到孤儿院。”

他把塞巴斯送进车厢,在月台上注视着工业产下的庞然大物呜咽起步。

他想他没必要朝这个孩子挥手。

火车缓缓起步,那节车厢里突然探出一张孩子的脸,塞巴斯蒂安挥动着手臂,喊道:“这是凡多姆海威的糖果。”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平静地看着那块拉开一半的玻璃,目送那扇窗户离去。一个蒙着蜡纸、焦糖味的波板糖晃了晃,在迎风加速的时候松开,被车风啪嗒一声卷进轨道。

他走出车站,没有帽子,没有披风,没有手杖,一个口袋里还有两张不真实的戏票、两个糖;另一个口袋里有一朵花,他拿出来,因为缺乏水份,已经显示出萎缩的征兆。他把这朵黄色的沼泽万寿菊插进插花眼,一晚上的狼狈让他身上也皱巴巴的,看上去邋里邋遢。

他想念他的哥哥,记挂着他的下落。他想,他必须得回去把这一切告诉管家,告诉他自己疲倦不堪,要好好休息几天,躺在床上静养体力;在这样庞大和杂乱的城市,要找到夏尔不是一个倦乏的人能胜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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